李宇明 | 语言规划与两个“共同体”的构建
2020中青年语言学者沙龙
1月12日，2020中青年语言学者沙龙在商务印书馆举行。本次沙龙议题为“语言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主任李宇明教授在会上做了主题发言。以下为发言全文。
李宇明
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主任、教授
语言规划与两个“共同体”的构建
文 | 李宇明
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现在做语言规划的两大社会背景，同时也是两大使命，需要通过语言规划来促进这两个“共同体”的构建。
壹
语言规划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
01
加强国家通用语言的作用
国家通用语言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来说，不仅是信息交际的基础，而且还承担着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集体记忆”的重要作用。于殿利等出版家常说，共同的阅读才能形成共同的思想、共同的志趣，才能形成一个共同体，而共同阅读的前提是要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字。
02
树立语言资源的意识
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仍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任务，不能因为推广国家通用语言，而对各民族语言和各方言的资源性质有所轻视或者忽视。日本是国语推广较好的国度，这些年来关于方言的问题也炒得比较热，但是方言热不是热在交际领域，而是热在文化领域，日本关注的是方言的文化价值。
03
坚持多语主义
在民族地区加强“三语”教育非常重要。从小在家庭和社区能够把母语或者母方言学习好（王宁先生把母方言叫“自然母语”，把国家通用语言叫“社会母语”），这是深植文化之根的语言学习。语言是人生重要的技能库，要让孩子更多接触方言、接触民族语言。
入学之后，就应该加强国家通用语言的学习。陆俭明老师经常说，“跟着家长学家乡话，跟着老师学国语”，国家通用语言是学校教学的一个重要任务，也是教学的基本媒介语。学习国家通用语言可以在大中华地区行走，也是帮助建立国家认同的手段。
外语教育很重要。民族地区的外语教育基本上都是第三语言教育。学习外语，可以扩大视野、有助于吸收人类的不同文化，帮助在不同文化之间穿行，是国人非常重要的一种素养，不会因为机器翻译的发展而降低外语学习的重要性。
这些语言可分为三个语言层次：基层是文化语言层，中间是交际语言层，上层的外语主要是扩展语言层。当然，基层和上层都可以有多种语言。总体上看，中国人告别了“单语时代”，双语双言成为常态（刘丹青先生说，这也是人类语言生活的常态）。当前有三点值得注意：1.文化语言层变薄，有很多人从小就不会讲方言或是民族母语；2.第二外语的学习没有规划，发挥的作用不够充分；3.中国是第三语言研究的好地方，少数民族外语教育、对外汉语教育，基本上都是第三语言教育现象，第三语言学习与第二语言学习是有许多特殊学习问题值得研究的。
04
维护语言权利
世界上关于语言的法律基本上都是维护语言权利的，东方、西方皆如此。我国，语言权利的维护是以群体语言权利为主，习惯于在立法层面上处理语言权利。今后，更要重视社会语言生活中个体语言权利的维护，重视在司法层面维权。
重视在司法层面维护个体的语言权利，是国际上的通行做法，这样，个体的语言权利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保护，而且不易因个体语言权利问题形成群体事件。
05
促进语言智能的发展
语言智能带动科技的发展，也推进着社会的进步。促进语言智能的发展是国家的重要任务。在语言智能的发展中，汉语言文字的信息化是走在前列的，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化基本是搭在汉语言文字信息化的平台上的。汉语言文字信息化带动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化一起前进，这是义不容辞的使命。语言智能的发展需要社会的理解和支持，同时也需要用职业道德、行业规范、国家法律等手段来约束语言智能的负向作用。
06
研究语言热点问题
中国进入2000年以后，就步入了一个语言矛盾的高发期，语言热点年年不断，有些甚至演变为语言冲突。研究语言热点和潜在的语言问题，预防和处理各种语言冲突，可能是我们下一段比较重要的问题。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武汉大学等对语言舆情、语言热点进行了持续的关注，他们的研究成果和所积累的经验，值得我们重视。
贰
语言规划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问题，已经写入联合国和相关组织的决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共享未来”。
01
语言单一化问题
世界语言生活“语言单一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这主要表现在国际会议、外语学习、大学教学媒介语、科技用语、翻译等领域。比如SCI最近10年的文本中，英语文本占了98%以上。比如在翻译领域中，人工翻译的“接力语言”和机器翻译的“轴心语言”，都是英语。
对于语言单一化要有一个全面的认识。首先要意识到，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通用语言，通用语言是人类的公共文化产品；同时也要看到，语言单一化会带来文化单一化，文化多元化将受到严重威胁，人类的思维和文化表达都用一种语言是“人类危机”。既要维护人类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又要维持共同体的通用语言，是需要国际共识和国际智慧的。
02
提升国家语言能力
就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来看，我们国家的语言能力现在还非常不够，不足以很好地承担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重任。国家语言能力就是国家处理海内外各种事务的语言能力，包括处理一般事务的语言能力和处理特殊事务的语言能力。
处理海内外事务的语言能力，需要从三个层次来思考。第一个层次，几种大语言就够了，比如联合国的6种工作语言：汉语、英语、法语、俄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但是，语言有“通事”“通心”两大功能，要把话真正说到别人心里，还要用别人的母语来交际。人类现在最重要的语言有20-25种，基本是洲际通用，或几个国家共用。使用人口在400万以上的语言大概有200种，包括所有作为国语或者国家官方语言的语言，还有一些地方性的“大语言”。这是第二个层次，20/200种的语言能力，即能熟练使用20种语言获取信息，能使用200种语言“讲中国故事”。第三个层次的语言能力是特殊语言能力。一个语种不一定流行，但是国家很需要，比如亚丁湾护航需要特殊的语言能力，国家的维和及处理灾难、事故等都需要特殊语言。
03
怎样看待汉语的国际作用
汉语的国际传播，与历史比有很大进展。例如：海外华人华侨更加重视华语的传承，来华留学的人数不断增加，海外的中文教育快速发展，有不少国际组织把中文作为官方语言或工作语言，国际交通枢纽的语言景观中中文常在“第三列”的位置，汉语拼音方案等成为国际标准。
我们过去关注汉语的国际教育较多，但是很少思考汉语国际教育是为了什么，很少研究怎样通过汉语国际教育促进汉语在国际语言生活中的应用。如果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只需要一个通用语的话，汉语是有可能发展为世界通用语的一员的，甚至经过较长时间的努力成为第二通用语。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并不仅仅是一个交际工具，它还是文化的一个载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需要东西文化协力，中国当前的国际地位，汉语的东方地位和当前的国际地位，都有利于汉语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如果把汉语看作人类重要的公共产品，我们需要思考的就是，汉语作为人类公共产品，需要做哪些建设？包括汉语自身建设、汉语教育建设、国际语言地位建设、汉语的国际知识供给等。
04
研究世界的语言
语言学界传统上注意研究中国语言，注意研究外语教学，但却较少研究世界的语言和语言生活。适应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语言学界必须转变观念，改变习惯，扩大研究视野。国家语委主持编写《世界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就是在提倡这种转变。
保护濒危语言是世界语言生活的大事件，中国必须融入人类保护濒危语言的行动。2018年的《岳麓宣言》影响很大，为国际社会提出了中国意见，贡献中国力量。
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最近在很多先生、很多单位的帮助下，启动了《万国语言志》的编纂。《万国语言志》的内容包括世界各国（或地区）和国际组织的语言文字情况、语言生活状况，大概有150部左右。180年前，魏源编著了《海国图志》，期冀国人能够“睁眼看世界”，“正眼看世界”，《万国语言志》就是我们心目中当代的“海国语言图志”。
05
重视跨境语言研究
“跨境语言”的概念还需要再定义，跨境语言现象还需要深入调查，但是跨境语言在世界很多地方都存在，且是最易生发语言矛盾、产生语言冲突的语言带，不能不重视它。
我国的跨境语言有近50种之多，需要发挥好跨境语言的“睦邻桥”和“护城河”的双重作用。我国的“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和“语保工程”，已经用一套现代规范调查了我国的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建立了数据库，下一步应该用这套规范（在实践中可以修正完善）调查中国的跨境语言。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把汉语方言看作“第一圈”，把民族语言看作“第二圈”，把跨境语言和周边语言看作“第三圈”，现在正在配合《万国语言志》启动第三圈语言的调查和建库工作。将来若条件允许，还要外扩至“第四圈”。
06
研究世界语言冲突问题
寻求新时代解决语言冲突、避免语言战争的方法和理论，是世界语言生活研究的重要内容。国际语言生活中，不仅有语言热点、语言矛盾、语言冲突，甚至还会导致语言战争。在乌克兰等许多地方，都存在着语言战争的危险。国际上许多大学开办了研究社会冲突的专业，但是还没有研究语言冲突的专业，这是学科设置上的一个短板。
此外，人类命运共同体，还需要在世界范围内研究语言扶贫、语言减灾、老龄化社会的语言文化问题等，让人类得到更多的语言福利。
1955年，我国召开了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及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1986年，召开了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1997年，召开了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我们想，在2020年，在1997年的22年之后，有必要召开新时期全国语言文字大会。果若如此，这个大会就应该是总结百年经验、研究新的形势、部署今后工作的大会。今后的工作起码要考虑到2049年，因为那个时候是第二个“一百年”到来之时。语言规划如何助力“两个共同体”的构建，也应是这次大会的重要话题。如此说来，我们这次沙龙的话题也就更有意义了。
谢谢大家！
活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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